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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一宵冷雨,澹月無聲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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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站在原地,聽著他們兄弟二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才走向書桌,家庸正聚精會神地捉著毛筆練習大楷,一筆一劃自是陷在自己的小世界裏,她撫摩了一下他的小腦袋,一簇笑意似是面具般的掛在臉上,連她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該做些什麽,索性靜默地看著孩子寫字。

家庸寫完了那一大張宣紙,擡頭看見素弦顯得有些驚訝:“咦,我還以為是二叔呢。”

素弦欣然一笑,說:“二叔出去了。我們家庸寫字這樣認真,真好。”便湊近了字紙仔細去瞧,正準備鼓勵他幾句,家庸卻道:“二娘,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,我畫了張畫想給你看呢。”便拉開抽屜不停翻找,胡亂掀開幾張畫著小人的畫紙,卻沒有找到,便嘟著嘴嚷道:“香萼,香萼姐!”

香萼聞了聲便匆匆進來,聽說小少爺在找昨晚畫的畫,便到書架上打開一本大頁的香木殼子畫冊,展開了捧到他面前,笑道:“這不是?我尋思著小少爺畫得仔細,便留心好好收著。”

素弦接過那畫冊一看,只見是蠟筆畫的一個穿秋香色旗袍的女子,用濃黑的筆塗了長長的發辮垂在兩側,因是筆法稚嫩,便顯得那女子紅唇大眼,有些面目猙獰。

素弦想起自己有一件秋香色的紗質旗袍,便笑問道:“家庸畫的是不是二娘啊?”

家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腦袋,說:“算是二娘。不過,是我想象中娘親的模樣。”

素弦當即一楞,再怔怔地看向那張畫作,卻不知從何說起,只喃喃地道:“家庸……”

“我想象中娘親就是跟二娘長得很像,跟二娘穿一樣顏色的袍子,一樣地對著我笑,”家庸認真地道,“不過,家庸喜歡二娘長長頭發的樣子。”

她想起那一日鳳盞口不擇言,將家庸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,孩子便一直記在心裏,甚至還悄悄地離家出走。老爺太太心驚膽戰了大半個晚上,她從小蒓家裏尋了他回來,他們便摟著他不停地“心肝寶、心肝寶”地叫著,可她分明看得出來孩子眼裏蘊含的深意。

卻想不到過了這麽久,對於他生母的事,他仍舊念念不忘。

“二娘,你怎麽了?”家庸見她盯著那畫紙一言不發,便問道。

素弦方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,搖了搖頭,問:“家庸長大了,是不是很想知道娘親的事?”

家庸用力地點了點頭:“當然,家庸好想知道娘親長什麽樣子!”

她似是下了重大決心般的,挽起他的手:“家庸,跟二娘來。”

她帶他走到裔凡的書房,想找到那只柳條皮的畫筒,那幅舊畫後面的暗格卻是空蕩蕩的,什麽都沒有了。再細細翻找了抽屜和書箱,仍是沒有找到。

她只得對家庸道:“二娘去問爸爸,家庸在這裏等著。”

她匆匆跨出門去,問香萼道:“大少爺方才和二少爺一起,去什麽地方談事了?”

香萼道:“好像是去了西苑。”

素弦突然覺得不妥,便道:“一會兒大少爺得了空,請他回來東院。”

香萼便應聲去了,素弦望著她走去的背影,忽然覺得心裏墜了一塊東西似的,不由便輕嘆了口氣,卻聽後面鳳盞冷笑了一聲:“今兒個老二回來,有些人怕是心裏又蠢蠢欲動了罷。”

素弦無心與她計較,回過身去,道:“大姐,中午大概要擺宴給二弟接風洗塵,你還不回房換身衣服。”

鳳盞走過來,臉色突然一陰,發狠的眼光抵著她道:“是不是仗著這幾日裔凡對你好,你就得意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?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,你那點小把戲,糊弄得了裔凡,可蒙蔽不了我。”

素弦嘴角一勾,說:“好一個‘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’,素弦定當謹記,大姐也不可忘了。”怕家庸聽見不好,便徑直朝廊子裏走了,鳳盞覺得自己話頭上站了下風,心有不甘,就站在後面大聲道:“你只會這故弄玄虛的一套!我姜鳳盞行得正坐得直,自然不怕別人編排,至少我敢拍著胸脯子說,我這輩子就裔凡一個男人,你敢麽?”

素弦回過頭,滿臉的慍色瞅著她,鳳盞剛要繼續發怒,卻眼見裔凡從廊子那頭走了過來,好歹不能叫他看到自己糾纏二房,就又挑了兩下眉毛,冷笑道:“是不是我說到你痛處了?你要是心裏沒鬼,就往明白裏說,你對老二是不是還餘情未了?”

她一提到裔風的事素弦便心裏煩躁,索性回敬道:“舊情也好,餘情也罷,都在我心裏藏著,即便我說有,又能怎樣?”再不願多說一句,一轉身就撞見了裔凡,登時心裏一揪,眼神明顯掠過一線恍惚。略略定了下神,才道:“裔凡,我正找你呢。”

鳳盞看見裔凡神色異樣,就又添油加醋地道:“看看,她說心裏話了不是?你把她當塊寶似的寵著,她倒好,吃著鍋裏的望著盆裏的。”

素弦只覺得他深沈的目光一直射到自己心裏去,雖然他什麽話都沒說,可她還是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兒,連自己尋他的目的都忘到腦後去了,躊躇了一下道:“裔凡,我們到書房去說。”

他微點了一下頭,表示同意。

鳳盞氣急,橫眉道:“裔凡,你可真是鬼迷心竅了!難不成她狐媚功夫這般了得,能叫你不辨黑白暈頭轉向了?”

素弦也無心爭吵,便快步走回書房去,只把她的叫罵聲遠遠地甩開。

她懷著忐忑的心情等了不久,裔凡便淡然地走進來,她忙問:“裔凡,素心姐姐的畫像,你放在哪兒了?”

他怔了一下,她領著家庸誠懇地道:“裔凡,我們該告訴家庸他生母的事情了。他總是糾結於這個問題,對他的成長不好。”她見他面露凝重,又解釋道:“裔凡,家庸已經懂事了,他有權利知道真相。”

家庸也搖著爸爸的手臂,央道:“爸爸,告訴我嘛。”

他微皺了一下眉,取了隨身的一串銅鑰匙出來,將墻角的檀木書箱打開,搬開幾本青磚厚的古籍,那只柳條皮的畫筒用鑲金絳的緞子裹著,穩妥地收藏在最低一層。

她這樣看著他費勁地取了那張畫像出來,心裏便如同潮海一浪接一浪地翻湧,他既將姐姐的畫像保存地那樣深,他是想深埋掉那一段過往了麽?他是打算和自己理清頭緒,認真地對待這一段感情了麽?

他慢慢地從對姐姐的懷念與愧疚中走了出來,他對他已逝的親生母親發誓要和自己相守一世,她是該恨他,可她恨不起來。

霍裔凡慢慢地將素心的畫像展開,掛在正中的墻面上,素弦回過神來,攬著家庸輕聲道:“她就是生你的母親。”

家庸仰著腦袋端詳得很是仔細,裔凡道:“家庸,給你娘磕個頭吧。”

家庸便鄭重地跪了下來,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,然後直起身來,默默地望著畫裏笑容可掬的女子。

素弦緊緊地摟住他,道:“家庸,你娘雖然去世得早,可她此時此刻,一定在天上看著你,為你祈福。”

家庸用力地點了點頭:“娘,放心吧!家庸一定努力讀書,將來做個有用的人!”

她心裏自是感慨萬千,自己費盡了心思深入霍宅,這幾個月來已然心力交瘁,只留下剪不斷、理還亂的愁緒,緊緊地纏繞著自己。

也許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,就是讓家庸認了自己的親娘吧。

然而,對於今後的路該怎麽走,素弦覺得自己已然陷入深深的泥沼之中,雖然看得到方向,但是找不到出路。

這天他很晚才回房來,見她半臥在床上看書,說:“怎麽這麽晚還不睡。”

她擡頭看見是他,笑道:“我睡不著,便等著你。”

她合上那本書放在床頭,躺下去蓋住被子,雙眼微閉著,淡淡勾起的嘴角漾著輕盈笑意,他卻覺得心裏沈了塊石頭似的,關了燈躺下,夜裏靜謐地可聽見她輕不可聞的呼吸聲,他平躺著沒再動彈,突然問了聲:“素弦,你睡著了麽?”

她輕輕地道:“嗯,就快睡著了。”

他默默嘆了口氣,知她見了裔風,心裏一定是百感交結,她越表現出一副淡然的樣子,他就越覺得她傷懷更甚,可是他根本想不出合適的語句來安慰她。正糾結著,忽然聽她問道:“裔凡,商會會長的改選在什麽時候?”

他覺得突然,道:“是在今年冬天。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?”

她淺笑一聲,說:“我哥說他正準備競選呢。”

裔凡大感意外,說:“想不到晉元兄竟有這般雄心。”

她淡淡地道:“什麽雄心,不過是白費心思折騰罷了。他一向是那個性子,勸也勸不住。”

她停在這裏,忽然聽到似是傳來悶悶的雷聲,說道:“又下雨了。”那聲音輕輕細細的,似是帶著些許悵惘。

他也側耳聽了一刻,說:“白日裏天色就不好,怕是要有雷雨。”話音未落那雷聲便更大了,似是從遠處的天邊滾滾逼近似的,他感到她的身體似乎倏地抖了一下,趕忙道:“別怕。”

她又怎麽會怕雷,只是一直緊繃著心弦,那一聲炸雷卻似震得她再也無法自控,才不自覺驀地一顫,覺著脊背都冒了冷汗。

他探了一只手臂過去,輕輕撫著她的被子:“素弦,你怎麽了?”

這一瞬她只覺得內心實在疲累不堪,只想找一個可以棲息溫暖的港灣,便向他身邊靠去,他輕輕拍著她,如是哄著一個不安的孩子,在她的耳邊低語道:“睡吧,有我在。”

這時窗外的雨已經急急地下了起來,如是瓢潑般傾盆而下,肆無忌憚地敲打著窗沿,沖刷著地面,她枕在他的肩膀上逐漸安穩,於是閉緊了眼睛,什麽都不再去想。

那場雨一連下了四五天才停,出了久違的太陽,竟讓人覺得萬般驚喜。她這一刻方才察覺,守著一段平淡的歲月,雖然庸常,卻難得一份安然。

她彈起久違的鋼琴,琴聲悠悠彌漫,家庸總是在一旁托著小腦袋,聽得饒有興味,她時常握著他胖胖的小手,悉心地教他彈琴,漸漸的他也能彈出簡單的旋律。她不經意間回過頭,便看見裔凡站在欄外,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,她總是恍惚間生出錯覺,如果他們真的是甜蜜和諧的一家三口,在一段平淡美好的流年裏,就那麽度過一生,那該有多好。

然而,這個夢不過一個五彩斑斕的氣泡,脆弱得不堪一擊,一旦破了,消失了,自己的結局又將會是什麽?她突然感到恐慌,於是再也不敢往下去想。

第三卷 秋光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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